抽屉里的安然

《那里曾有一片湖》(2)

「2012年,夏,娃娃脸」

耗子闯进来了,嘴里毛毛躁躁喊着,惊动了整个还没睡醒的警局。那个臭小子举着手机,在办公桌的过道里飞驰而过时上气不接下气,一路上凶神恶煞地撞到一个又一个放在桌子边的档案夹,仙女散花似的把资料弄撒了一地,让人很难不怀疑他是故意的。

耗子喊道,“师父、师父!出事了!”

“看着点路啊你!”角落里还有个盖着帽子犯迷糊的,甩开帽子吼了一声,声音很大,半空中悠哉飘着的灰也跟着螺旋了几圈。

耗子瞬间噤声了,一双尖细的眼睛滴溜溜扫过所有人,随后畏首畏尾地蹲下去帮忙捡档案夹。这就是他被警队里其他人叫作“耗子”的原因,那张脸瘦得好像倒立的三角,明明是刚从警校毕业的小年轻,脸颊却枯槁又凹陷,一副时刻吃不饱的样子,让人实在好奇他是怎么通过警校体能考核的。平日在食堂里总没见他少吃几口饭,也不知道那些粮食都被他吸收去了哪里。

然后手机屏幕被耗子按开了,停留在相册界面。几个警员凑上来看热闹,没两秒又都骂骂咧咧地一哄而散。

“妈的,耗子,大早上起来就给我们看这个?隔夜饭吐你脸上。”

他就坐在自己工位上幸灾乐祸,听着办公室里此起彼伏的骂声。每天看耗子莽莽撞撞被别人骂确实是他上班少有的乐趣之一。

耗子手机里的那张照片上,是躺在医用托盘上软塌塌的一团肉,定睛看才发现是男人“那里”,被砍断的,相当孤单地躺在托盘里。

“这是谁的?”他问。

“那个姓甄的,甄誓仁。”耗子回答。

 

甄誓仁一点都不人如其名,警局上下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甄不是人”。甄誓仁常年游荡在观港区北边的花都街附近,没什么势力,但打起架来很凶残,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时间长了居然有些小弟跟着,有时候还是几个穿着校服的高中生,袖口恨不能撸到胳肢窝,也要显摆自己根本不存在的肱二头。甄誓仁是花都街派出所的常客了,打个架被拽去派出所的时候就好像回自己家,连哪块地方坐着不搁屁股都知道。这种人一般被他们叫做“拘留所高级试睡员”。

甄誓仁一般是会被拘个几天然后放出去了,倒也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最后连派出所都懒得管,只要听到是甄誓仁闹事,扔到拘留所扣几天签个字,全当是完成指标,就差给甄誓仁颁个业绩标兵的锦旗了。

他咂咂嘴,幸灾乐祸地嗤笑一声,心想甄誓仁也有今天,以前上蹿下跳闹得欢,好像墙缝里的蟑螂,这次搞得连命根子都丢了。

“师父,姓甄的现在在医院,我们要去吗?”耗子试探地看向他,“那家伙非说自己是被‘娃娃脸杀手’害了——”

他的脑袋还没来得及点下去,耗子就抓上他的外套摆好了姿势,要给他更衣似的。

“行了吧你,一天到晚就会闯祸。”他从耗子手中狠狠抽过外套自己披上,又在耗子脑袋上拍了一下。

耗子大大咧咧地笑了,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他的头发不知道经历了什么像四周炸开,好像鸡冠子一样竖在他脑袋上。

“你干什么去了,摸电门了吗?”他问。

耗子愣了片刻才反应过来他指的是什么,抬起手来笑嘻嘻地压头发,那些不听话的发丝顺着他的手掌贴在额前。他们上路了。

 

甄誓仁这个魁梧大汉此刻凄惨地缩在病床上,黝黑的脸上毫无血色,头发都乱成了鸡窝,眼袋突出,上面浮着血管,看着确实怪可怜的。见他和耗子推门进来,甄誓仁脸上都带了光,挂上一副谄媚的笑容,又哭丧着脸挤着嗓子说,“警官,你可算来了,我被害得好苦啊……”

“你活该,别装蒜。”耗子吼道,作势撸胳膊挽袖子就要吓唬他。甄誓仁假惺惺被吼得一抖。

他抬起手来挡了一下,把耗子瞪回去了,开门见山道,“‘娃娃脸杀手’现在可在看守所被关着呢,你非说昨天晚上见着他了,这可容不得你瞎讲。”

“警官,我拿我那玩意保证!真的是他!”甄誓仁假哭起来,就差挤出几滴泪来了,悲从中来的样子好像把自己都骗了,眼角还真挂上几滴泪。耗子在旁边嘟哝,你那玩意都丢了,保证个鬼。

“警官,我没儿没女,命根子就没了。我哪有这心思跟您撒谎呀!”

 

“……模仿者呢?”他莫名觉得胸口憋闷,深吸了一口气,“你看新闻吗?去年抓的那个嫌犯早认罪了,这一次八成是模仿者。”

“是是是、您说得对,您真是明辨是非。”甄誓仁连连称赞道。

“别废话,姓甄的,那玩意都没了还油嘴滑舌,小心把你嘴打烂!”耗子逮到话头就要骂一句。

“少说两句吧你。”他的手又抬上去了,拍上耗子的鸡窝头。

“问题就是,去年上东区抓的那个,根本就不是真正的‘娃娃脸杀手’,我小道消息很灵的。”那姓甄的混蛋刻意压低了声,缩手缩脚扮出一副更可怜的样子,“警官,你可能不清楚,你没见过他,他离近了,和别人都不一样——但您知道那个被抓的人吧?您去看过他吗?是不是看上去实际上普普通通?”

这话甄誓仁没说错。

去年九月份的时候,上东区警队抓过一个叫谢兴龙的重犯。这个谢兴龙涉嫌一起灭门案,受害人是一对刚结婚的小夫妻。案发当晚,妻子出去参加同学聚会,只有丈夫在家,凶手闯进来割了他的要害,塞进嘴里,掐着脖子窒息而死,尸体直接被留在了屋子里。妻子则是在回家之后被先奸后杀,尸体拴着井盖被抛进居民楼旁边公园的人工湖里,过了三天才被发现。因为第一起案子的作案方式,上东区分局还颇费周折地联系了他们,一惊一乍地说娃娃脸杀手再现江湖,非要和他们合作一波,可没几天,在受害女子体内提取到精液就成功比对上了一个有斗殴前科的嫌犯,上东区分局的弟兄们立刻销声匿迹了。

功劳可不能让别人抢了。

谢兴龙被抓捕归案时,没怎么让警方费周折就承认了自己便是那个传说中的“娃娃脸杀手”。后续的审讯过程中,谢兴龙确实把每一起凶案的犯罪过程讲得头头是道,他的身材特征也和警方掌握的基本匹配。区政府为此办了个表彰会,给警队发了条锦旗,新闻发布会开了不下五场,就差摆出锣鼓喧天鞭炮齐鸣的阵势,宣告着一宗“大案”终于告破。

娃娃脸杀手落网了。

 

他不止一次申请去上东区拘留所,就为了看看这个落网的嫌犯。他总觉得哪里出了问题。

2009年他刚参加工作的时候,与娃娃脸杀手相关的案件还只有两起。

它们的特点很鲜明:受害者为男性,都算得上是事业有成家庭美满的人物,由于无法关联这两名受害者,两起案子一直被判定为随机杀人。

两名受害者一个尸体被发现于北郊山区的凌峰山里,过了两天才被发现。偏偏那两天下了暴雨,留下痕迹全被冲走了;另一个则被发现在位于城南下野区的渡海县中。渡海县临海,每日渔船来来往往,人口组成鱼龙混杂,还有不少从南亚偷渡来的黑户,尸体在海边一处礁石下面,早缠满了水草和海洋垃圾。两者皆为抛尸,死前先是被阉掉,把命根子塞进嘴里封住口鼻,直到被自己的血水呛进喉咙窒息而死。

两起案件的现场没有发现有用的痕迹,除去渡海县的海边抛尸案,下野分局在附近海滩的草甸里发现两个朝向海边礁石带的鞋印,经检测脚长25.5公分,体重70公斤;通过受害者要害部位的割伤判断,凶手是个左撇子,力量不大,无法分辨男女。

原本,上级有不成文的规定,对于大案要案,不能给嫌疑人起绰号,避免助长他们的威风,但街上的混混谁会管这些规矩,时间久了都给“他”起代号,因为传闻“他”长着一张人畜无害的娃娃脸,便不知从哪人嘴里开始叫他“娃娃脸”,没多时这名号就叫开了。渐渐的,连唯恐天下不乱的自媒体也这样跟着叫起来。

左撇子、“娃娃脸”、不知男女、脚不大不小、140斤。这是警方对于这个嫌犯掌握的全部线索,少得可怜。

二十一世纪刚开头的那几年,互联网刚开始兴起,消息多是网民自发在论坛传播的,十条里八条都是假消息,但人们就喜欢这种故弄玄虚的故事。07、08年那阵子,天涯论坛上和娃娃脸杀手有关的帖子不下十条,如果现在再去检索的话,大部分帖子都已经因为传谣而被删除了。

那些帖子有的自称是警方内部人员,有的号称是调查记者,还有自称是溟港居民,把这座城市描绘成一个因为娃娃脸杀手而人心惶惶的地方。他们故弄玄虚地搬出绿河杀手、曼森家族或是泰德·邦迪,把娃娃脸杀手和他们进行比较,说得越离谱帖子的回复量就越高,有些堆了几十页,到最后差不多能歪楼歪到娃娃脸杀手是秘密实验室里跑出来的基因突变异形的这种程度。

当然,那阵子最流行的一个谣言,就是娃娃脸杀手其实是个窥伺男性的左撇子女人,专挑带着红色领带的白领精英下手。她会先在大街上锁定猎物,然后勾引他们去酒店,再把他们残忍杀害。

重点是一定要红色。需要用记号高光笔画出来,期末要考的那种。

那个年代的民间悬疑故事,不知为什么,总是很偏爱红色。

 

最终,处在“娃娃脸”活动辖区的观港区分局,勉为其难地,私底下办案的时候也管这个人叫“娃娃脸”。办公室还特地发了个文,“关于只能在警局内部应用嫌疑人代号的相关文件”。

那时,警局里的前辈们还管他叫“小陆”。

出生之前,算命先生说他命里缺水,加上父亲希望他志向宏远,为他取名叫陆志泱。另一种说法是奶奶告诉他的,他祖籍淮南附近一处村落,父亲就在那里出生,村子里横穿一条湍急的河,当地人叫它泱水,听上去不是什么吉利的名字,也确实传言村里的小孩在河边玩时,年年都淹死人。

用淹死过人的河流来命名自己的儿子,陆志泱还是头一次听说,不过名字也就这样沿用下来了。也是因为这个“泱”字单念起来不太好听,家里人叫他“阳阳”。他实在想不通这个破名字给他带来了多少麻烦,但如今他和父亲已经多年没再联系,从小到大考卷和作业本上写名字慢慢写习惯了,也就逐渐放弃了改名的想法,全当自己人生中没有父亲这个人。

他挺怀念刚当上警员的时候,青春又热血,周末出门在街头巷尾遇上小混混打架都要上去搅和一下,还必须要加上一句“我是警察!”,恨不能让全世界都知道他是正义的化身。应聘的时候,陆志泱笔试面试成绩都是同批毕业生的第一名,他被分到了观港区刑侦大队下的侦查小组,跟着老同事们在查案时帮忙跑跑腿。

他记得那时带他的队长姓龚,四十多岁,共事了一年就被调走了,前年因公殉职,他没去参加葬礼,最终也没见到他这位初入行的恩师最后一面。

他想,也许自己终归是个薄情之人。

 

检方终于对娃娃脸杀手的案子提起公诉之后,陆志泱又去拘留所探监。他站在审讯室里,谢兴龙就坐在刑犯椅上。“你八成要被判死刑了,为什么不跟我讲实话?”他恐吓道。实际上陆志泱也不知道这个嫌犯会面临着什么样的刑期,不过他寻思吓唬一下这人也不犯法,是吧?

谢兴龙抬起眼来看他,眼神凛冽,被碎发遮住几道。

“你不是娃娃脸。”他说。

“我是。”谢兴龙回答。

“我知道你不是。”他继续说道,两人像扭在一起又型号不符的螺丝螺母,鸡同鸭讲着几回合。

娃娃脸……

娃娃脸。

这个谢兴龙也长着一张还算稚嫩的脸,小鼻子小眼,腮帮子上还有婴儿肥,苹果肌上满满的胶原蛋白,但陆志泱总觉得这不是他要找的那张“娃娃脸”。他们虽然是从来没掌握到娃娃脸的真实长相,只在走访案子的过程中从线人们的嘴里听到过不少杂七杂八的流言。“娃娃脸”实在是鬼神莫测,经年累月,他们这帮办案的甚至有了感情,阵仗搞得像追星的私生饭,有点风吹草动就跟逮到大新闻似的杯弓蛇影,却都空手而归。

直到这位“娃娃脸”落网。

“娃娃脸会奸杀女人吗?”他叹了口气,走上前,双手支在刑犯椅的扶手上,整张脸压上去。

“人之常情嘛,警官。”谢兴龙回道,不着痕迹往椅子里缩了缩。

“你可别逗了,一个杀人犯还有人之常情这一说?”陆志泱又跟着凑上去,细长条的凤眼眯起来,“而且你杀的那个男人,是把他勒死的。”——把他勒死,而不是等着受害者活活憋死,心里焦躁,急于求成,为了杀人而杀人。

这不是“娃娃脸”。

这杀人犯好像是被戳中了漏洞,抬头用肿胀的眼睛怯生生瞥向他,没再反驳。

陆志泱要走出审讯室的时候,谢兴龙突然在他身后说,低沉的声音回荡在狭小的屋里。“警官,你见过他吗?”

“越是神秘的人,就越出没在我们身边。”

 

甄誓仁舔了舔嘴。做笔录的警员也在一旁坐定了。他开讲了,“我对天发誓昨晚只想去找乐子,所以就去了花都街,警官,你也知道,那边找鸡很——”

“别废话,还没算你嫖娼要进去关多少天呢。”

“——他扮成女的了,我们跑到花都电影院旁边的假日酒店。我当时真没看出来他是个男的。他一直裹着围巾,遮住下半张脸,只有眼睛露出来了,特别漂亮,好家伙,这我哪里顶得住啊。我们开了房,他应该是假装要跟我玩情趣,把我捆在床上了,而且他可能是怕脏,还把衣服脱了。那时候我才发现他是个男的,然后我就、我就……”甄誓仁乐此不疲给自己加戏,“警官,我半条命没了,估计外头都传遍了……”

“活该。”耗子在一旁嘟哝。

“他没等到你死吗?”陆志泱皱眉。

“您真是明察秋毫。昨晚我运气好,酒店里我们那层有人闹事,招来警察把他吓跑了,我那时候疼得要死要活,拼了命喊了几声才得救了,结果让他给跑了……”甄誓仁吞了口吐沫。被这位陆警官这样盯着,他着实心慌,“警官,我口渴。”

耗子骂骂咧咧给他端了水。

“他化妆了,涂着红嘴唇,真的是张娃娃脸,像十几岁的孩子又瘦又矮,浓眉大眼,一双眼睛弯弯的,真好看,我还以为他是未成年呢……”甄誓仁说话的时候,脸上浮起一副意犹未尽的神态。

“他妈的,恶心。”耗子立刻在一旁发表了一通简短的真情实感的讲话。

“甄誓仁,你还真是对他一片痴心,记得这么清楚。”他挪开了视线,不再看那家伙油腻的脸。这姓甄的向来好像他们警队甩也甩不掉的牛皮癣,多看他一下都恨不能辣眼睛。陆志泱并不费心去掩饰自己目光中的厌恶,“有件事你解释一下。娃娃脸——如果那个人确实是娃娃脸的话,他为什么想要你的命?”

甄誓仁死皮赖脸的表情蓦地消失了。

“警官,我向来老实做人,我怎么知道为什么他想要我的命啊……”

“你要是也算老实做人,这世界上所有人都是老实人了!”

陆志泱知道这混蛋隐瞒了些事,但他没再过问。他打算等甄誓仁养好伤再审他一番。他并不相信甄誓仁的话,因为“娃娃脸连环杀人案”已经随着谢兴龙的认罪而宣布告破。案子将在今年11月份公开开庭审理。当初,谢兴龙对所有和“娃娃脸”有关的凶案供认不讳,案件多达八起。如果他不是真正的“娃娃脸杀手”,为什么要背下那么多罪名?

彼时,刚好是他在帕罗奥图那座小镇上遇到顾瑢的三年之后。在他的记忆里,帕罗奥图阳光炙热,天高云淡,风能轻易吹干他透湿的衣衫。在那片湖旁,顾瑢总是不着痕迹地,以为他没有发现,目光灼灼地凝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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